清晨朝阳殿外打扫的宫人准时上工了。
竹扫把在青砖上刮擦着，发出轻柔的沙沙响声，本是细微的声响，却因为这清晨的寂静而显得特别刺耳。
张小凡听着这声音迷迷糊糊的醒来，脑袋一动就发现整个脖子都僵硬的无法动弹。他忍着酸疼挪了挪身体，伸出手臂来捂着脖子缓缓的动了半天，这才稍稍缓解。
他低头看了看依然睡的很沉的鬼厉，再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，心想自己居然就这么坐着睡了一夜，难怪浑身腰酸背痛的！
等身体筋骨完全舒展后，他俯身查看了下鬼厉胸口的伤口——伤口出血已经止住，再看这人的脸色也已经好了很多。
张小凡松了口气，知道鬼厉这伤应该是没有大碍了，便小心翼翼的站起了身往外走去。
门外莫公公正气急败坏的训斥着那些打扫的宫人。
“一大清早的你们就不能轻点儿吗？在这里吵什么吵？！吵醒了皇上和娘娘，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？！”
“公公，我们这洒扫不天天如此吗？怎么今天就犯了错了呢？！再说您说吵醒皇上也就罢了，什么娘娘……皇上什么时候、传过哪位娘娘来朝阳殿侍寝过，您又诓我们！”一个小宫女显然不服气，竟当众质疑起了莫公公。
“你个小丫头片子！”
张小凡听不下去了，打定了主意便推开了门，门外莫公公正举着拂尘，准备抽打一个小姑娘。
张小凡看了看那小宫女：这是个长相姣好的小姑娘，一双眼睛乌溜溜的，一看就很活泼好动。而小姑娘也瞪着眼睛看着他，明显是对他的出现很是惊奇。
莫公公见他推门出来，连忙几步走上前来问安：“娘娘起了？昨晚睡的可好？”
张小凡看到他就想到昨天这人对自己的诓骗，顿时就没了好心情，拉着脸反问道：“公公你觉得呢？”
莫公公知道他什么意思，瞬间脸色变得颇为尴尬，对着张小凡嘿嘿的讪笑了几下。
张小凡看他那模样，也只能无奈的轻轻叹了口气，他突然想起了一晚上没见的儿子，赶紧开口问：“懿儿呢？”
“娘娘您放心，小太子昨晚睡在偏殿，有牢靠的人陪着，绝无纰漏！这会儿许是还未睡醒呢吧。”莫公公笑着回答。
张小凡淡淡的看了他一眼，轻声说：“多谢公公。”
“哎哟，哎哟，娘娘莫要这么说，折煞老奴了！”莫公公赶紧俯身，不敢受张小凡这一声谢。他心想张小凡在这十年确实的变了很多，可是不管怎么变化，他那颗柔软的心却丝毫没有变样。
莫公公想起以前自己每次把好吃的糕点端到两位主子面前时，张小凡总会抢在鬼厉的前面拿走第一块，然后笑着对自己说‘谢谢’。
如今那声熟悉的谢谢又在耳边响起，只是这其中那百转千回的滋味却已经大不相同……
莫公公正出神想着过往点滴，无意间一扭头却发现那几个宫人傻愣愣的盯着张小凡出神。
见状他立刻冲着几个宫人高声骂了起来：“还不快跪下！杵在这里做甚？难不成还等着娘娘给你们请安不成？！”
“……娘娘万安！”小宫女被他一声高喝吓了一跳，下意识的就噗通跪下了。
人是跪下了，可是心里的疑问却完全没有减弱。她一脸好奇的微微抬头看着面前的张小凡——这宫里不管是什么位份的娘娘她都见过，可就是没见过这位‘娘娘’。
“没规矩！脑袋不要了？！”莫公公见了连忙过去按住了她的脑袋，“敢这么看皇后娘娘，仔细挖了你的这对眼珠子！”
“皇后娘娘？！”听到这话小宫女顿时吓得浑身发抖，再也不敢抬头多看一眼——其实这也不能怪她，她进宫不过两三年，对于这位十年前就离宫的皇后娘娘，她也只是听说过而已。
张小凡心想：什么挖了眼珠子，我有这么凶残吗？
再看这小姑娘吓得缩成了一团的样子，张小凡顿时觉得自己仿佛真的成了个大恶人似的。他轻轻叹了口气，对着小姑娘抬起手挥了挥，等她跌跌撞撞的退下后，才抬脚转身走向了偏殿。
在他看来，从十年前离宫开始，这皇宫里的一草一木就都已经与他无关——这个徒有虚名的皇后之位，从一开始自己便毫不在乎，所以这‘皇后’的名声到底是好是坏的，他自然也全然无所谓了。
现在他只想去看看自己的儿子，然后带着儿子回自己的家去。
莫公公见状赶紧加快脚步跟了过去：“娘娘！娘娘！老奴给您带路！您慢些！”
张小凡淡淡的说了句：“我认识路。”
莫公公不死心的继续跟着：“皇上吩咐了，娘娘只要踏出朝阳殿，老奴就必须寸步不离！老奴不敢抗旨啊！”
“……随你吧。”张小凡拿他没辙，只能暂时不去搭理他，自顾自的加快脚步往前走去。
朝阳殿有东西两个偏殿。
张小凡记得，以前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东偏殿——虽然是皇后的身份，但他毕竟是男儿身，住在后宫那满是女眷的地方，终是不妥。
那时的自己总在正殿和偏殿间来回穿梭，一会儿跑去让鬼厉看自己找到的古时兵书，和他一起讨论自己刚钻研出的行军布兵阵法，一会儿又举着自己刚削好的，丑的让人不忍直视的木头小人过去气鬼厉。
而鬼厉总是那样和气的笑着，仿佛自己做什么都不能让他生气，仿佛自己越闹腾这人便越开心似的。
是的，起初他真的是这样想的。
可惜后来他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，原来在那个注定要成为帝王的人眼中，自己和那些抱着各种企图来靠近他的人一样，都是不能相信，需要防备……
“走开！你们走开！我不要穿这个衣服！我要我爹！我要我爹！！！”
张小凡的思绪被孩子的叫喊声打断，他心头一紧赶紧加快脚步跑向了偏殿的寝殿。
推开门后，他果然看到一夜未见的孩子正站在床上闹腾着，孩子披散着头发，身上的衣服也只简单的披着，连腰带都没有系上。
床边的宫人也不敢上前，只能围着床好言相劝，可惜孩子根本不吃这一套，急的他们也是一头的汗。
孩子正举着枕头想打人，一抬头看到门口进来的张小凡，连忙开心的扔了枕头，光着脚便跑下了床。
“爹！”孩子一头栽进张小凡的怀里，撞的他往后一个踉跄。
宫人们面面相觑，最后还是其中机灵的从那声‘爹’中窥探出了一些端倪，抢先跪下来趴到地上喊了声：“皇后娘娘万安！”
身边其他的宫人这才如梦初醒般，连忙也跟着跪了下来。
“下去吧。”张小凡把孩子抱了起来，慢慢的走向了床铺。
宫人们轻声退出了寝殿，只有莫公公还在一旁站着。他看着张小凡细心的擦去孩子脚底的灰尘，又温柔的给孩子穿好了衣物，每个举动都透露着对孩子最深的爱。
“爹告诉过你多少次了，不能光着脚到处跑，扎破了怎么办？”张小凡拿过梳子，细心的给孩子疏起了头。
“……懿儿知错了。”孩子委屈的回答。
莫公公瞧着他那可怜的小模样，忍不住插了句嘴：“娘娘放心，宫里这地上绝对不会有让小太子扎伤的东西！”
张小凡没有接话，拿梳子的手也丝毫没有停顿，仿佛莫公公说的话并不说说给他听的。他把发带给孩子绑好，看着孩子衣服上团龙的图案有些恍惚——当日说出那样的话，今天这举动又算什么呢？
他轻轻的摸了摸孩子衣服上的图案，叹了口气说：“懿儿，等会儿爹就带你回家。”
莫公公急忙想劝，没想到却被懿儿抢了先。
“爹……懿儿想晚一天回去可以吗？”
张小凡显然是没有料到，愣了一会儿才问：“为什么？”
“莫爷爷说花园水池里有两只千年的王八，可是昨天懿儿等的都睡着了也没看到！懿儿想今天再去看看……”
张小凡听着儿子兴奋的说完，斜着眼睛瞟了瞟莫公公：“那花园里什么时候养的王八？我怎么不知道？”
莫公公一头冷汗，赶紧解释：“那是前两年有人献给皇上的。皇上说乌龟长寿，是个吉祥的好兆头，就给留下了……”
张小凡冷哼一声：“他还要养什么王八。他不是‘万岁’吗？王八和他，还不知道哪个活得更长呢！”
莫公公一下没忍住，‘噗哧’一下笑了出来，他连忙捂住了嘴，忍着笑意说：“娘娘这话可使不得～！”
张小凡翻了个白眼，鼻子间一用力，给了他很响亮的一个‘哼’！
懿儿在花园玩的开心，张小凡就在一旁陪着他，任莫公公如何劝说也不肯再踏进朝阳殿一步。
“你那位主子实在心机深沉，我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。为防他又给我按什么罪名，我还是离他越远越好！”
张小凡这话说的莫公公哑口无言。他想张小凡果然对鬼厉有很深的成见，左思右想了半天，终于鼓起勇气想当回说客。
“娘娘您真的误会皇上了，皇上他心里也很苦啊……”
张小凡知道他这是想帮着说好话，便静静地听着没有开口打断。
他的默许给了莫公公继续游说的勇气：“……老奴从小看着皇上长大，知道他有多不容易。生在帝王家，很多时候他不想去猜忌，可是又不能不猜忌。他无时无刻都要小心翼翼，稍有行差踏错便有可能性命不保……”
张小凡听着这话，想起初次见面时，鬼厉那看似和风细雨般温和，实则却是如寒霜般无比疏离的笑容。
他想，一个十岁的孩子，本该天真烂漫时，却被逼成了那副样子，也实在是可怜。
“……在皇上心里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重过娘娘您！您在他心里是挚友，是知己，更是至亲的结发夫妻，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个了呀！老奴看着你们互相扶持着，心中是多么的高兴……”
张小凡心中冷笑：曾经单纯的他，也以为这个所谓的枕边人是他一辈子的知己、爱人！
“……您疏远皇上十年，抱着小太子离宫，皇上也舍不得责怪半句……老奴时常在想，如果大皇子还尚在，或许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吧……”
“够了！”张小凡突然发声，“我不想再听了，你别说了！”
莫公公赶紧捂了嘴，他知道自己这是说多错多，戳了张小凡最痛最痛的痛处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