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还朝 3

“凡儿,你今日入宫,恐怕我们母子很难再有相见的机会。”张夫人擦了擦眼泪又说,“你要记得,在宫里不比在家,做事要小心谨慎着些,切不可像在家中一般随着自己的喜好……”

张小凡小小的脸蛋被母亲捧在手心里,他愣愣的听着,一动不动。

彼时的他太不明白母亲说的那些事到底是什么意思,他只隐约的明白,以后可能他都吃不到母亲做的百合莲子羹了……

张小凡的命格很是奇特。

他是个硬的出奇的命:克父母、克兄弟姊妹、克子女,活脱脱就是一个‘天煞孤星’;可是同时他又是个很旺夫旺妻的命,只要是他的伴侣,都能躲过遭劫,一路顺风顺水。

张将军是个带兵打仗的人,不信这些天象命格之说,奈何老母亲吃斋念佛多年,对这些是深信不疑。

老太太花了重金从护国寺里求来了消灾的灵符,找了巧匠把灵符镶嵌到一枚通透的琥珀石中,她自然是喜欢这宝贝孙子,可也不希望因为这孩子害了家里其他人。

于是这颗琥珀便在张小凡的脖子上戴着,这一戴就是二十多年。


“你瞧我这个琥珀,是不是很好看?”十几岁的张小凡趴在凉榻上,举着那颗琥珀凑到了鬼厉面前。

鬼厉放下手里的书,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,笑着回答:“晶莹剔透,状如水滴,确实漂亮。”

“这可是我奶奶给我的……”张小凡得意的说着,他取回琥珀,复又戴回了脖子里,“小时候我奶奶最疼我了,我要什么她就给我什么!”

鬼厉笑着听,心中竟慢慢地生出一些羡慕来——祖孙情,最最发自肺腑,毫无半点杂质。可惜在这高墙之内,竟是连这样纯粹的感情都或多或少的参着见不得人的东西!

他定了定心神,轻轻的问了句:“小凡,你是为什么进宫的呢?”

张小凡笑了:“你是看书看糊涂了吗?我进宫不就是为了嫁给你,给你挡劫的吗?”

鬼厉又问:“可你不是女子,说嫁给我……你不会不甘心,不会生气吗?”

张小凡从小就心大,便也就很无所谓的回答:“说嫁自然不对,我不是女子,不能为你生儿育女,等你当了皇帝,我这个男皇后岂不是笑话!你放心,到那时你如果有了心爱的女子,我一定乖乖给她让位!”

鬼厉听着,下意识的就用手里的书敲了敲他的脑袋:“你真当皇后之位是玩具吗?还能让你这么送来送去的?!”

张小凡呵呵一笑,吐了吐舌头又说:“名份这东西其实不必太在意,我就一点无所谓!从我进宫那天,我父亲就告诉我,我是要进宫帮你的,我要事事以你为首,不能让别人伤害你!”

这话鬼厉倒是第一次听到,猛一听到也是一愣。

“……其实我不喜欢这种说法,在我心里,你我之间更像朋友、知己。‘士为知己者死’!只要是你想做的,我都会帮你完成,而你不喜欢的,我一件都不会去做!”

“为什么?”鬼厉问。

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……”张小凡翻了个身面朝上的看着高高的房梁,“我八岁就进宫了,进了宫人生地不熟的,又总身体不好,只有你一直在我身边,一直在照顾我,关心我。你对我的这些好我都记着呢!这么多年,你就像我的哥哥,我的亲人一样……”

鬼厉听着这话,久久的没有回答。

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张小凡迷迷糊糊的打了个哈欠,半梦半醒间听到他轻声的呢喃了一声:“……这样最好……”

那时张小凡有种很奇怪的感觉,他觉得这一声仿佛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,而更像是说给鬼厉自己听的。


懿儿由几名宫人陪着正在水池边捞锦鲤玩,张小凡百无聊赖的往四处看着,突然角落里的一架秋千吸引了他的注意力。

他不由自主的朝着秋千走去,每走一步仿佛身边的时光都在倒流,身旁的一草一木都变回了十年前的模样……


“哈哈哈哈哈,再推用力些!再高点儿!再高点儿!”十几岁的张小凡正在秋千上来回摇摆,身后几个宫人满头大汗的给他推着——要让他摆的再高些,又不能力气太大的让他飞出去。

这个秋千是鬼厉命人架的,本来只是个小小的秋千,可是张小凡看着却不太乐意,他说,‘我一个男人,你让我坐着玩秋千像什么样子!’

后来鬼厉又把秋千给改了改——座椅更宽大,让张小凡可以站立;绳索更粗壮,让它可以荡的更高。

鬼厉站在他前方不远处看他像只鸟儿一样一会儿高飞,一会儿又落下,看着他那雪白的衣衫在风中飘扬,简直美的不可方物。

看了一会儿,鬼厉看似随意的问了一句:“药停了吗?”

一旁的莫公公连忙凑过来:“回皇上,药已经停了。”

“他的身体……”鬼厉又问。

“皇上放心,御医再三保证过,那药只会让娘娘体质稍弱于常人,并不会害其性命,也不会让娘娘凤体有任何损伤。现如今停了药,再好好吃几剂补药,就没有大碍了。”莫公公把御医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达给了鬼厉。

“那就好。”鬼厉轻轻点头,“这件事朕不想让他知道。如果有谁透露半个字,朕唯你是问。”

莫公公心中委屈,却也无可奈何,只能低着头保证自己一定会堵住御医的嘴。

“鬼厉!鬼厉,你也来玩儿啊!”张小凡站在秋千上,笑声传遍了整个宫庭。

“你小心别摔下来!”鬼厉摇头对他喊道,语气中是藏也藏不住的宠溺。

“你别小瞧我!我才不会摔下来~我还能飞的更高!你瞧着吧!!!”

那天鬼厉暂时放下了政事,陪在一旁静静地看他笑啊,闹啊。后来为了这事还被太师念叨了好半天,说他‘色令智昏’,‘不务正业’。

张小凡为了这八个字和太师吵得不可开交,最后导致太师被横着抬了出去。

“太师……不会被我气死吧?”张小凡这下怕了。

“怎么,怕了?”鬼厉好笑的看他,“既然怕了,又何必和他顶撞?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师就是那种脾气,让他说两句不就好了。”

“谁让他说的那么难听!他们这些老臣只知道劝谏皇上要刻苦,要努力!却从来没有一人想到皇帝也是人,也是有七情六欲,需要休息的!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!”张小凡嘀嘀咕咕的说着他那一堆歪理。

鬼厉定定的看着他,等他说完了只轻轻的笑了笑:“就你话多……”

“你瞧瞧,你这老气横秋的,哪里像个少年人!走!陪我去荡秋千去!”张小凡伸手拉他。

“还去?刚被骂了还不怕?”鬼厉诧异。

“骂都骂过了,还怕什么?何况太师那模样,我估计他一时半会儿也起不来,哪有那力气再来骂我们?!”

张小凡一脸欢快的拉着他就往花园走,鬼厉一路跟着,起初还有些不知所措,渐渐的也就放开了……


“娘娘……”莫公公出声打断了张小凡的回忆。

“这个秋千,还在啊。我还以为这么多年了,鬼厉应该会把它拆了呢。”张小凡摸着秋千的架子——那原本光洁的柱子,如今因为风吹雨淋的,竟也十分斑驳了。

张小凡到现在都还记得,那日后来他荡到高处时,看到那夕阳余晖越过宫墙,感觉到那阳光洒在脸上。

那是一种温暖的滋味,给他坚定的保护和支持,就像身后站着鬼厉一样——就像每次他那宽厚的手掌握着自己的手时,那种被幸福紧紧的包裹着的美好感觉。

“您离宫时皇上曾说过要把它拆了,说以后也没人有那么大的胆子玩。后来不知道怎么的,皇上又舍不得了……每次皇上想您了,总会到这里来看看这秋千……”

张小凡摩挲着那颜色都已经淡去的绳索,突然发现有一处很不一样——仿佛是有人日日来摸着,竟把那里的颜色都摸的比别处深了不少。

“皇上……他舍不得娘娘。他想您,可是他说不出口,也无人可说。您当年离宫,皇上表面怒意滔天,实则是对您的不舍啊……”

张小凡捏着那变色的绳索,恍惚间似乎有一双大手包裹住了自己的手掌——那样的温暖和熟悉……

身后的池塘这时却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,张小凡心头一紧,急忙一刻不敢停留的飞奔了过去。


池塘边正围着好几个宫人,他们焦急的在池边呼喊。

张小凡找了一圈却独独没有看到懿儿。这让他心里瞬间就没了底,一时竟慌的乱了手脚。

也就是在他愣神的片刻,水里突然就冒出了两个人。张小凡定睛一看,居然是此时应该还在静养的鬼厉,而他怀里抱着的是已经没有了知觉的懿儿。

还没等鬼厉上岸,张小凡就赶紧把孩子先抱了过来,可是孩子脸色铁青,躺在他怀里毫无反应。

张小凡彻底的傻了,那一瞬间太多太多的记忆蜂拥而来:他想起了那个让他终生难忘的黄昏,那锥心的疼痛,和那一声细微的、却让他永生难忘的哭声……

“……小凡!小凡!快!把孩子给我!”

鬼厉在一旁喊了半天,见他毫无反应,只能伸手把他拉开,然后把孩子抱了过去,进行施救。

张小凡被他拉的跌坐在地上,他这时完全就是懵的,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在和他的过往无限的重叠,他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个在他怀中渐渐冰冷的小小婴孩儿……

鬼厉浑身湿透,却丝毫不敢停下动作。在努力了很久后,懿儿终于咳着吐出了呛入的水。

孩子‘哇’地一声哭了出来,这哭声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,而鬼厉这会儿也终于放松了身体,两腿一软的跪坐到了地上。

“爹!爹~!”孩子哭哭啼啼的声音让张小凡猛的一个激灵。他手脚并用的爬了过来,然后飞快的把孩子抱进怀里,鬼厉发现他整个人都在不停的发抖。

“你们这帮奴才是干什么吃的?!让你们看着小太子,怎么把人看到池子里去了?!”莫公公也着实吓得不轻,这会儿才好不容易缓过神来,开始呵斥宫人。

几个宫人哪里见过这种事情,顿时吓得跪倒在地上,一个个脸色白的仿佛马上就要晕过去了:“公公,是小太子说想要到这里来看王八,还不让我们跟着,我们这才……”

“你们还敢顶嘴!难不成这还是小太子的错不成?!”莫公公指着他们怒喝。

鬼厉这会儿也缓过了神,看着张小凡那脆弱的模样,他心里疼的厉害。心中的怒火无处安放,他沉声说道:“全部拉下去,杖毙!”

花园中顿时一片鬼哭狼嚎,这几个小宫人被侍卫七手八脚的拖了下去,很快便没了声音。

了结了宫人,鬼厉费了好大的劲才站起身来。他走到张小凡身边,想抬手摸摸孩子,也想抱抱张小凡。

可是让他没有料到的是,一直没有说话的张小凡此时却突然抬头瞪着他一声怒吼:“别碰他!”

鬼厉的手瞬间僵在了空中,看着张小凡那疏离的眼神,他只觉得脑子一阵发晕,一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莫公公站在一旁,看着这两个人视线胶着着,也不敢开口说话;侍卫们大眼瞪小眼,心想这位娘娘可真是古今第一人,居然敢吼皇上!

顿时这花园中只剩下了孩子的哭声在久久回荡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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