泯

青丘是我的故乡。

小时候我的同伴们都不喜欢我，因为他们说我傻，说我笨，说我总也学不会爬树。

奶奶也总摸着我的头说：“我的小三六什么时候能学会爬树哟！”

从我记事开始，奶奶就对我说让我轻易不要去青丘外面。她说青丘外面的地方叫人间，那里有很多跟我们不一样的叫做‘人’的东西。

“奶奶，人很可怕吗？”我问。

“很可怕……”奶奶摸了摸我的头发回答。

“难道，他们会吃了我们？”我怕了，在我幼小的心灵里，觉得可怕就是会吃了我们。

“不，他们不会吃了我们，”奶奶笑了，“他们会夺走我们的心，然后碾的粉碎。”

“奶奶，我不懂。既然他们不吃我们，那为什么要拿走我们的心呢？”

“是啊，谁说不是呢？这就是他们可怕的地方啊……”

以后不管我怎么追问奶奶都不再多说一句。可是奶奶越是不说我越是想去看看，看看那个叫人间的地方，看看那些会吃了我们心的叫做人的东西。

时间过的很快，一晃我就满了300岁，按例我可以出青丘去历练。奶奶拉着我的手对我说：“孩子，记得，不要和人走的太近，一年的历练时间到了就回来。知道吗？”

“好，我记得了。”我笑了笑。

人间也不过如此，我在人间转了一个月，见到的都是些很普通的分分合合。我想人间也没有奶奶说的那么可怕呀。

离开青丘的第二个月我认识了一个人。

他很奇怪，和其他的人不一样。他不说话——不是不会说话，而是不太愿意说话。

他是个除妖师，他的职责就是除尽世间所有的妖魔，保人间一方太平。所以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不太愉快，他把我打伤了，差点就废了我几百年的修为。

我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，结果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我还是和往常一样睁开了眼睛。

“你为什么不杀我？”我问。

“你身上没有杀气，也没有血腥味。”他回答。

“可我是妖啊，你不是除妖师吗？”

“我师兄说，妖也有好妖，我想看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。”说完他便不再理我。

真是奇怪的人，我耸耸肩：“喂，我叫三六，因为我排行三十六，你叫什么？”

“屠苏，百里屠苏。”他的声音被风送过来，很好听。

后来我变成了他的小跟班，帮着他打打下手，偶尔的当个诱饵诱捕其他的妖。

那日我帮他捉到一个狼妖，可是我自己也受了重伤。

狼妖灰飞烟灭前看着我笑着说：“小狐狸，你现在这么为他，将来有一天他要杀你的时候可不会手软。人可是最最无情的了！你等着吧，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！”

他照顾了我很多天，就像小时候奶奶照顾我一样，看着他忙碌的身影，我心里开心极了。可是等我伤好了，他却让我离开。我不懂这是为什么，他却说：“人妖殊途，你我总不是一路。”

我偷偷跟着他，尽量不让他发现。我看他一个人和那些坏妖怪打斗，我却只能在一旁看着，我心急如焚！他身上伤越来越多，我看着只觉得心口疼。

有一次他正受伤昏迷，却来了个山贼。山贼不只抢钱，还想要他性命。我出手护了他，却杀了那个山贼。

我看着他冒着寒光的剑尖笑了——其实我很想哭，可是从小到大我就不会哭，只会笑。

“你不该杀人……”他说。

“可我是为了救你。”我问他，“我错了吗？”

“……”他沉默了很长时候，“你可以不救我。”

“呵呵，”我又笑了，“我怎么可能不救你？你明明知道我对你……”

“住口！”他大吼一声，“如此大逆不道的话……不要说……不能说……”

“为什么不能说？”

“你不懂，七情六欲太伤人，”他看了我一眼，收了剑对我说：“你走吧，不要再让我看到你……”

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，我用半年的时间走了很多地方，然后我又回到了青丘。

“孩子，你的心呢？”奶奶问我。

“心？”我摸了摸胸膛，感受到身体里噗通噗通的跳动，“它不是在这里吗？”

奶奶摇摇头：“我说的不是这颗心，你把它丢了，丢在人间了。去杀了那个偷了你的心的人，这样你的心就能回来了。”

我想了三天，然后我决定再去趟人间：既然你不要我的心，那我就去把它要回来！

可是我在人间寻了好久都没有找到他的身影。直到有一次我又遇到一个除妖师，这个人也同样没有杀我。我很诧异：难道现在的除妖师都吃斋念佛了？

那人看着我说：“我的师弟曾对我说过，他日如果遇到一只小狐妖，看上去傻兮兮的那种，让我千万饶他一命……你就是那只小狐妖吧？”

“你师弟呢？”我心里隐隐的有种不好的感觉。

那人摇了摇头：“他成了活死人……”

那人告诉我，在我离开后，他遇到了好几只妖怪的联手围攻。当他师兄找到他的时候，他已经奄奄一息……

他师兄把一个白色的剑穗交给了我：我认得那个剑穗，那是我用自己尾巴上的毛帮他做的。

“他昏迷之前一直握着这个……”

那一瞬间我知道，不单单他偷了我的心，我也一样握着他的心！

我呵呵笑了出来，笑的越来越大声，笑声停止的时候我发现我哭了……

“我终于会哭了……”我跪倒在地：我想我终于懂了七情六欲。

我擦了眼泪对他师兄说：“拿我的内丹去救他。”说完我动手取出了自己的内丹。

原来分离内丹是那样的痛苦……不过还好，幸亏只痛这一次。

“为什么？”他很诧异，“你这几百年的修为都不要了吗？拿走内丹你可就死了。”

“我活了好几百年，早就看够了世间的一切。唯一的遗憾……便是不能看着他子孙满堂、尽享天伦……不要告诉他，这是我的内丹……不要告诉他你见过我……”


那之后，除妖师得了内丹又活了过来，他师兄对他说是用了别的秘术救了他，可是之后他师兄却见他握着那雪白的剑穗无声的哭泣。

“我知道是他……”除妖师哭着说。

“这是他的心愿，他要你好好活着，要你子孙满堂……”师兄说着也有些哽咽。

“没有他，我要什么子孙满堂。况且我这样的人，一生杀戮太重，是不会有那样的福缘的……果然是个傻子……”

“是啊，是个傻子，是个很爱很爱你的傻子。”师兄说着便离开了。

除妖师活过了百岁。他从不敢轻易轻贱自己的性命，他总说那是别人给他的，他活着就好像那人也活着——和他一起活着。

青丘依然有很多的小狐狸出生，可是却不会再有那只排行三十六，傻傻的学不会爬树的小狐狸了；人间沧海桑田，也早就没有了那个斩妖除魔的除妖师了。他们的故事也早就淹没在滚滚红尘之中，被人世间渐渐淡忘。


直到有一天，在河阳县的一个书屋里，两个少年人不小心撞在了一起。

两个人都说着抱歉抬头看向对方，却都在下一刻愣住了，两个人看着对方笑了笑，然后同时说到：

“青云门弟子，张小凡。”

“鬼王宗血公子，鬼厉。”

窗外的风卷起地上的片片落叶，将他们吹向空中，那里似乎也有声音回荡着：

［喂，我叫三六，因为我排行三十六，你叫什么？］

［屠苏，百里屠苏。］